为iDest杂志2021年12月份城市专题所拍摄与撰稿的《长沙》
Shooting and writing for iDest Magazine December 2021 city feature - Changsha
关于长沙这座城市名称的由来,有种说法是和天上的一颗叫“长沙星”的星宿有关。商周时期用来观测天象的二十八星宿中,有一宿叫做「轸宿」,而在「轸宿」的旁边有一颗附属于它的星星「长沙星」,作为恒星的「长沙星」恰好就出现在长沙这座城市的正上空。这种说法带来了一种浪漫又神秘的联想与观感:生活在长沙的人们,通过星宿,仿佛与宇宙产生了既微观又浩瀚的某种连接。本期城市专题,我们来到星城长沙,探寻这些被星星眷顾的人们,选择留在这座位于恒星的正下方的城市的理由。
「网红」是个中性词
阿猪
@hā艺术空间 主理人
阿猪称自己为一名普通的艺术从业人员。原本仅打算从工作多年的北京回到长沙短暂停留,结果她发觉在家发展也不错。于是,休息近一年后,阿猪决定在长沙现存最大的老社区——向韶社区,开一间独立艺术空间。
最初,在从澳大利亚完成学业后,阿猪选择在北京的艺术行业工作过,直到2019年她决定回长沙。此番回家,她感受到了周遭的城市景观巨大的变化。相比拥抱嘈杂而陌生的新景观,她偏爱那些与儿时记忆连结紧密的几处区域,即使那些区域看似平淡无奇,在阿猪的眼里,却依旧闪光:小时候外公外婆常带她去烈士公园玩耍,而长大后的记忆好似就游荡在这座公园的周围。现在,阿猪平日里和母亲散步也会选择烈士公园,已无法绕开此处,这是属于她生活的一个角落。对她来说,另一处熟悉的地方是长沙的迎宾路,这条狭窄道路的两旁被高大的梧桐树遮蔽,在晴天时走过,她会感到很安心。
就连现在所经营的独立空间的选址灵感也来自于儿时的记忆感受。在回到长沙休息的这段时间里,某日她与朋友前往向韶社区附近吃饭。那天经过这片社区,阿猪感到了儿时记忆与现实的重叠再现,儿时曾经住过的老社区早已被拆除,而向韶社区充斥着的舒适感和烟火气让她感受到了儿时居所的氛围。“向韶社区带给了我关于儿时记忆的闪回。”最终,她选择将艺术空间开在这个安静的老社区里。
其实,「开一间艺术空间」是阿猪几年前就在脑海里撺掇的想法,但她总觉得时机尚未成熟。直到一位朋友鼓励她“活在当下”,阿猪才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情。一方面,长沙可以提供友好的市场条件,例如较低的空间成本和未饱和的市场等;另一方面,阿猪希望能够给那一小部分和她存在同样想法的、对创作和艺术怀抱热情的朋友或观众,提供一片小小的、安静的、但又可以在其中“放肆”的空间。而运营社区艺术空间之后,阿猪发现老社区里的爷爷奶奶们并不像大家认为的那样---闭塞、不了解新兴事物。相反,向韶社区的老人家们,经过@hā艺术空间时总会好奇地张望,甚至友好地同阿猪攀谈。出于对老社区的喜爱,阿猪也会定期在空间外的院子里举办放映活动,作为给这座社区的回馈,为社区里的老人们带去更多的娱乐。未来,阿猪希望或许@hā艺术空间能让年轻人和老年人的生活产生一点交集、有更多的对话机会,甚至带动社区氛围,让社区里所有人都参与到艺术里,享受艺术带来的快乐。
从北京回到家乡长沙,决定将当下的事业放置于此的阿猪,此刻对于这座城市的观感是复杂的。长沙作为一座历史文化悠久的城市,它最新的标签是与历史典故截然不同,却与消费主义相关联的「网红城市」。“「网红」是一个中性词,只是表面上消费场所的日益增长,和对比之下文化传承的缺失,让「网红城市」的标签在此刻显得贫瘠而异化。”阿猪聊到,几年前,艺术家朋友们来到长沙旅游后,也在向她抱怨这座城市宛如一座「文化沙漠」。
这也是众多新一线城市与二线城市带给人共同的观感:当城市的文化发展无法跟上经济增长的节奏,留在本地的人们对于文化场景的求而不得便显得尴尬。即使在长沙这座城市的文化行业依旧留有巨大发展空间的当下,阿猪仍旧选择一头扎进自己热爱的艺术文化行业,毕竟总要有人做这件事情。
舒适的长沙可以带给年轻人更多机会
柏林护士( 伍一夫 老顶 OD 多多)
长沙乐队
柏林护士是一支来自长沙的乐队:主唱伍一夫是土生土长的长沙人;同为本地人的贝斯手多多一直居住河东;而吉他手老顶从读书开始便在对岸的河西生活已久;另一位吉他手OD来自湘潭,三年前刚从北京回来长沙。问及四人所理解的长沙,四人聊了聊各自的理解偏向。
除了大众的普遍观感,四人的回答里加入一些本土的俚语,以一种更为“长沙”的风格去形容长沙这座城市。例如,伍一夫觉着长沙「聊撇」,其意为介于直爽和江湖义气之间的一种性格特质,如果用一个通俗的词替代「聊撇」,则是「飒」。而老顶则察觉到长沙人的「别相」,「别相」代表着一种褒义的「装模作样」,作为一种常见的长沙性格,意为在与本地人交往时感受到对方常存在胸口的一股傲气。OD则用「稀下」来形容长沙性格里的粗犷和匪气。最后多多用最常见也是最官方的俚语总结了三个性格——「吃得苦、耐得烦、霸得蛮」。
仔细体会,这些俚语所代表的,可以概括为江湖气息的方方面面,与长沙自古以来所存在着码头文化不无关系。伍一夫提到,在长沙最早一批发家致富的人,多是依靠着湘江边的港口生意起家的。而从长期留存的码头文化中延伸出的江湖气,随着人员的流动与扩散,顺着历史的河流浸入到本地人的性格当中。除此之外,长沙的江湖气息还体现在崇尚娱乐精神的一面。
柏林护士
从宏观的经济发展上来看,近几年娱乐业的兴盛依托着长沙的经济发展,无论是影视节目还是游戏行业,都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而从微观的市井角度观察,当我们同四人交谈时,大家最常以「策」的语气相互打趣。「策」这个字也来自长沙的俚语,意味诙谐地调侃,「策」算得上是最能代表长沙风格的交流方式,甚至在四年前,湖南经视推出过一档以「策」为名的娱乐脱口秀节目——《越策越开心》。这般打趣的交流风格,也凸显了大众层面上的娱乐精神。
虽然相比于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长沙的文娱活动不算丰富,但“长沙生活舒适、压力小、充满着烟火气、和自己性格最为投契”,是四人选择生活在长沙的主要原因,“只有待在长沙才是自己的调子,在别的城市难以找到归属感。” 此外,文化市场尚未饱和,加上增速缓慢的房价,让年轻人们留有适当喘息的时间和较低的追求文化理想的机会成本,这势必为长沙这座城市注入更多的活力。如果说长沙曾是江湖气息浓重的历史城市,那么在当前,长沙则被多元的娱乐文化以及开阔包容的人文态度赋予了更多可能性。
生长在长沙 让我比较在意人情味
罗宗汉 (Ro)
视频导演 音乐人
在大学之前从未离开过长沙的Ro在位于长沙市芙蓉区的家属大院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和青春期。谈起对于长沙的眷恋与归属感,Ro可以滔滔不绝。在他看来,长沙的城市性格包含了「人情味」「霸蛮」和「娱乐精神」,而这三种城市性格也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
“长沙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城市,但人情味是一个很矛盾的词。”「人情味」是Ro提到的第一个关于长沙的城市性格的词。一方面,朋友间的相互照顾,让他感到温暖和关怀;另一方面,身处工作时,Ro难以抛开对于工作伙伴感受的顾虑,这便会导致工作遇到一些阻碍。但相比于大城市,长沙的氛围更加松弛,工作中容错率高,不会让人感到特别紧绷。加上「人情味」的加持,在创作中渗入了更多的随机性,尽管有些缺乏章法,也让基于长沙的本土创作产出伴随了更多的可能性与独特性。其中一种最显著的独特性,便是长沙的「娱乐精神」。
Ro认为长沙的「娱乐精神」是刻在他骨子里的长沙性格。无论是视频拍摄还是创办音乐厂牌,Ro对于很多事情的初衷,只是出于好玩,而非获得某个普世价值中的成就。而这种自娱自乐的性格养成,和从小到大的耳濡目染不可分割。“有时和长沙的「满哥」打交道,会自然被他们的幽默感和乐观态度感染到。” Ro也曾为朋友拍摄过一支音乐视频,他们去往长沙市的周边小村落,在村里的小卖铺搭棚拍完这支用湖南地方方言唱完整首说唱歌曲的音乐视频。“我想创作出真正发自肺腑想象的、基于文化和生活的东西。它不一定是精致的、酷炫的,但它一定是来自生活的。”
罗宗汉
长沙松弛的生活节奏,给Ro的创作带来了许多灵感。平日里,Ro最喜欢的一项出行活动,是和朋友在路上开车,兴致所至时,他们便会停靠在路边,坐在马路牙子上聊天,同时观察过往的行人和街上的热闹景象。城市节奏不快,因此朋友相聚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大家聊到热火朝天时,便说干就干,变得「霸蛮」。“「霸蛮」说的是长沙人坚持的实干精神。当我们真正想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去做。这可能也是长沙这座城市可以出一些革命家的原因。吃得苦,霸得蛮,行动力挺强的。”
从小到大,在长沙这座城市中和人们所产生的联结、和志同道合的朋友走到一起的友谊,变成了长沙对Ro最为长久而深厚的羁绊。为了可以锻炼自己、获得更多的机会,也为了找寻更加专业的团队,Ro决定在不久的将来前往上海。“其实长沙不太能留得住人才,厉害的人才都去大城市了。”
另一方面,作为一名从零开始的独立创作者,Ro深知在长沙坚持独立创作的不易。这座恒星正下方的城市孕育和见证了Ro的成长,即使无从预测未来自己会身处何处,Ro也希望自己有机会帮到长沙的年轻创作者,反哺家乡的创作场景,让青年们能有一个更好的环境去施展才华和抱负,促成更多有意思的作品在长沙诞生。这也算是他对家乡最深的爱的体现。
兜兜转转 发现我的根就在长沙
万千(老万)
Digger Space唱片店主理人 摄影师
老万居住在湘江边,作为母亲河的湘江是老万最喜欢去的地方。每当生活里遇到心烦意乱的时刻,老万都会选择到江边散步,“只要吹着湘江的风,便会感到一种无形的慰藉。来到湘江边,感受湘江水,难以用言语表达,却十分直观,它(湘江)对于我来说不仅有象征性的意义,它还承载着历史。”
老万的爷爷曾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作家,算是当时的高级知识分子。于是爷爷从小就和老万讲湘江边发生的故事。长沙人曾依江而居,无论是做生意还是生活,都是靠着江水:在湘江有码头,于是产生了许多港口生意;此外,湘江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生活在江边的人们供给水源,可以说人们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湘江。如今,湘江边依旧有许多下棋、喝茶的老人家,而不远处繁华的解放西,也赋予了这座城市更多新老交替的城市风景。
而湘江的另一边则是对于老万整个青年时期影响最为重大的渔湾市。渔湾市是旧称,现在叫做“八字墙”。还在读高中时,老万在渔湾市的一处画室学习画画。某天他从画室回家的路上,在渔湾市的一处酒吧门口看到了几位穿着皮夹克、马丁靴,梳着莫西干头或是留着披肩大长发的所谓的“奇装异服”人士正在张贴海报。出于好奇心,老万留意到海报上的摇滚演出活动。几日后,他穿着校服前往了他人生第一场摇滚演出现场。当晚,所演出的四支乐队给当场最年轻的观众——高中生老万,留下了无比震撼的印象,“像是打开新世界一样,我发现原来人还可以(活成)这样,真的太酷了!于是就想立刻去了解摇滚乐。而且当晚是联合演出,我也发现摇滚乐还可以包含如此多元的意识形态。”至此,老万进入了摇滚乐的世界,而那四支乐队中有一支便是大名鼎鼎的木马乐队。
万千
而渔湾市,作为长沙市最早的亚文化发源地,充满着浓厚而丰富的文化氛围,其开放和包容的态度,影响了八零九零年代前后的生人们。然而,不同于当前音乐行业的受众群体之间存在鄙视链的普遍现象,当时的渔湾市最为魔幻的地方在于,无论是独立摇滚,还是民谣、嘻哈,大家都能够玩到一块,甚至各类曲风出现在同一张唱片里,到现在你都还能够在网易云音乐里听到那张融合了多种曲风的长沙本土音乐合集《暗流》。于是在2019年,老万选择把自己的黑胶唱片店开在渔湾市。在他的唱片店里,也曾放映过关于渔湾市的纪录片,那是来自魏晓波导演的《渔湾市》。
“小的时候总想出去,于是出去了十多年。结果兜兜转转,在三十岁之后,发现我的根其实就在长沙。”无论是饮食习惯、说话方式、脾气性格,老万觉着自己都带着长沙烙印。问及未来是否会选择留在长沙,老万这么回答:“也许未来十年还会在长沙,总觉着自己会去海边或者是山里养老,但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长沙人。就像Bob Marley说的那样,无论走到哪里,自己永远是牙买加人。”
长沙这座城市,在文化发展上充满着新旧交替的变化与机会,甚至是冲突。尤其是将一座文化名城冠以「网红城市」的新头衔之后,人们对待文化的态度也随之改变:有人选择顺应潮流,崇尚娱乐精神;有人选择回溯历史,固守文化根源;有人选择往外走,有人选择回到这...正如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所描述的那样,“城市就像一块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 没有一种选择存在绝对的对错,而此刻每个选择在这座城市生活的年轻人也正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塑造自己在这座城市的天地。也许正是如此多元的氛围,才让长沙活力在多元态度的缝隙间迸发出无限的张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