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iDest杂志2022年春夏刊的城市专题所拍摄与撰稿的《广州》
Shooting and writing for iDest Magazine Spring and Summer issue 2022 city feature - Guangzhou
本次我们和三位选择在广州生活的非本地人,聊了聊他们为何选择在这里展开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广州这座城市,更像一片巨大的湖,去包容每一个愿意沉下心展开自我与生活的人。正如卡尔维诺提到的那般,一些难以形容的含义,即使转化为语言都无法传递给他人。而三位异乡者,对于广州的情感与态度,似乎也难以用三言两语道明。
“广州给了我时间,让我可以潜入创作中。“
谭婧
艺术家
从小在深圳长大的谭婧,在毕业回国后,计划寻觅一座城市开展自己的生活与创作。和大多数回国即投奔北京上海的人不同,她没有选择停留在这两座城市。北京太大,城市广阔的边界与巨大的建筑,都在反衬着个体的渺小,作为南方人,她也难以适应北京干燥的气候;而上海充斥着关于物价、速度、得体、竞争之间层叠交替的综合焦虑,她并不希望这样的焦虑反映在自己的创作里,这种焦虑可能会导致她的创作难以健康地持续下去。对于家乡,她感到自己与深圳的关系总是不那么融洽:这座城市太过快速,要在当中保持平静的内心展开创作的研究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毕竟,人们难以在那些太过注重效率的城市中,练习缓慢的节奏。 谭婧
在找寻城市过程中,同为艺术从业者的朋友向她推荐了广州,原因是广州当地年轻艺术从业者们像社群一样聚在一起。于是,谭婧跟随朋友的建议来到和深圳相近的广州探访。当她在广州瞥见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舒适感时,心里便隐隐猜想,这个地方兴许最适合她。在谭婧看来,找到属于自己的城市,找到一个对于自己产生「良性循环」的空间,对于创作极其重要。创作仅是生活的一部分,它并不是像打火石激起火花那般短暂一瞬的,而是经年累月的、持续的活动·。一处良性循环的空间,对她而言,有助于建立创作的可持续性。
最终她决定将她的工作室放置在位于广州的老城区——越秀区的一栋沿街骑楼内。由于周围都是老街区的居民,平日工作时,她可以闻见街坊邻里做饭的的味道,也可以嗅到隔壁住户在阳台照料的植物的香气。工作之余,谭婧也喜欢在街区附近的小饭馆就餐,听听食客用粤语闲聊家长里短。创作是一件容易让人产生不安的事,而这样细碎的日常接触,则可以抚慰内心因创作带来的那些不安。
工作室一角
搬来广州之后,本地同为艺文从业者的朋友们,也时常给予她生活与精神上的支持。大家的相处并不总是基于同为创作者的身份聚在一起,聊着严肃的话题。“生活”反而是大家相聚的重要主题——即便再忙,也会邀约一同做饭,或者约着登山。大家的性格也十分丰富:谈论艺术时,常会显露激进的时刻;但另一些时候,广州人似乎天生就是休闲能手,他们也知道如何心安理得地享受无所事事。身边的人,用同步的节奏,带给谭婧温柔的力量,告诉她,这座城市允许她慢慢地展开自己。
走进每一个不带有社会身份标签的具体的人,撇开那些过于注重效率而公式化的客套社交,以一种缓慢而轻松的沟通方式慢慢地寻得共鸣,让她感到舒适。相比之下,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要去爱每一个具体的人”那样,她倾心于这种也许显得不那么高效的人类社会交互方式。“当我需要精神支持时,朋友们会给到我真正需要的沟通。我们不处于竞争状态,年长的前辈总会包容,并设身处地地给到我建议和宽慰,并告诉我希望我能不再像他们原先那么辛苦。” 创作不应该是孤注一掷的消耗,处于社群里的个体,也许因为行业或者创作速度的原因被伤害,状态变得脆弱时,被身边的朋友尊重并承接起情绪,便足以让陷入一潭死水的创作者不再感到孤立,从而转变为溪流,可以持续地流动下去。
身处广州这座城市,在老城区和CBD以及几个不同性格的街区之间切换,穿梭城市之中,可以通过嗅觉直观地感受生活节奏与群体情绪的切换:高楼林立的区域,由于建筑物而充斥着粉尘;老城区却因为茂密的植被,可以嗅到街边植物浓烈的味道。谭婧近期创作了关于气味和记忆的作品,并落地成了展览。对于气味,她提到这样的切换调动了感官刺激与创作情绪。在展览现场,她也感受到本地青年人的好奇心,他们愿意花时间走近所不了解的事物,而这样的好奇心,正是存在于广州这样乐于为年轻人提供喘息机会的城市。
“广州的潜力是缓慢的、累积的,而不是突飞猛进的、投机的。广州给了我时间,于是我可以花时间潜入创作里,但潜入的前提是,你要有耐心。” 未来太远的计划难以预料,但近一两年内,谭婧仍希望继续生活在广州,毕竟这座城市供给她的养分太过鲜活与丰富。
“ 我很喜欢广州,想成为他们其中之一。“
老苗
品牌店Badmarket主理人
老苗是大连人,2012年因为考上了广州美术学院而来到这里。临近毕业的时候,由于女朋友前往上海读研,老苗也毅然决然地一同奔赴上海,开始了在上海为期三年的工作。他也从最初的电影摄影专业转行到了平面设计的方向,三年后,带领他从事平面设计的指导老师,邀请他回广州工作。
从小生长在北方城市的老苗,在刚来到广州之后,被这里城市景观、人文性格,甚至饮食习惯不断浸润着。用老苗自己的话说,“大连和广州距离两千多公里,来到这里相当于出了两趟国。”刚来的时候语言不通,就像去到国外一样。首先是当地粤语文化的特征,在无时无刻彰显着广州人鲜明的性格——粤语长音尾音多,大家说话都是慢条斯理,不急不躁。在饮食上,广州人的口味十分包容,不光能吃顺德口味、客家口味,年轻人们也更愿意尝试新的食物,当下,其他菜系都可以有一定的市场。这就像广州人包容的性格,彰显在饮食的切片上。老苗最开始接触的本地朋友们,最后成了他最好的一群朋友,“我很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想要成为他们其中之一”, 老苗喜欢广州人的实在,没那么急功近利。而朋友也成了他和广州建立的最重要的联结。
千禧年前后,广州本地还留有很多较为原始和野生的城市景观,这也与老苗家乡大连的高楼林立、马路上汽车横行的景观不大相同。“我从小就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住在大楼里,出门就看到汽车,总感觉在被套路。未来如果不再主理当前的事务,也许会搬到乡下生活。” 在搬来广州之后,老苗才第一次见到榕树。除了城市里新鲜的植被以外,城市最初的乱象也增添了几分迷幻。读书时,老苗和朋友组乐队弹贝司,时常会在凌晨三四点前往天光墟的鬼市闲逛。而他的乐器正是在鬼市上花600元买到的一把美国产的Fender贝司。这座城市里所存在的野生景观,正是吸引老苗的地方之一。
东山口也是这样一处地方。十几年前东山口有很多卖外贸衣服的店铺,真假货、二手衣物,都放在一块儿卖,尤其在庙前西街,充斥着最早一批海外舶来的二手衣物,因此,这个片区总是人潮拥挤。有趣的是,除了热闹、好逛之外,东山口还承载着「半部广州近代史」,附近一带较为完整地保留了民国时期的建筑。1923年,中共中央在此地筹备召开中共三大会议,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等在东山口一带居住和办公,这也让此地的历史氛围更为浓厚,并延续到了现在。于是老苗选择将Badmarket的一家店开在纷繁复杂的东山口。最初Badmarket开业,隔壁领居都还是卖内衣、童装的传统百货和杂货店。
老苗
几年间,越来越多的潮流店铺入驻东山口,对于这个现象,老苗不希望这片街区因逐渐兴盛的潮流趋势而把市井气息赶走。因为广州的市井与生活气息,正带给老苗和他的伙伴们源源不断的灵感。无论是耳濡目染街坊口中的粤语,还是平日里在周遭的菜市场和超市闲逛,大家捕捉到的灵感都变成了日后Badmarket的相关主题的活动企划。对于和本地文化的结合,老苗和伙伴们都一致认为,内容本身比标签重要,无需刻意地挪用或嫁接表面的广府文化元素,扎根本地生活,学会融合与接纳,才最能够凸显广府精神。
“广州像是,任何东西丢进来都可以给你磨成一个舒服的状态。” 尽管这座城市酷热、潮湿,但人与人之间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广州人骨子里不急不慢的休闲精神,让老苗感到自己可以找寻到最为舒适的状态和最恰到好处的位置。
“不需要成为北京或者上海,广州作为广州就很好。“
爱米
《Be Water Journal水象》主编
最初,爱米在深圳从事广告文案的工作,直到2004年,爱米搬到广州,进入了杂志行业。3年时间,她跟随《NEWAY华夏》杂志从创刊到停刊。相比于深圳,爱米感受到广州本地的「旧」的一面十分明显,“ 我在深圳的时候,看到街上都是年轻人,公车上也基本没有中老年人。来广州之后,住在荔湾区,坐公车都是中老年人。”问及前来广州的原因,爱米聊到了广州对她带来的「新」的另一面。在千禧年初,广州本地的艺术文化氛围十分蓬勃,各类艺文场景都出现了繁盛的景象。相比于充斥着年轻人的奋斗氛围的深圳,广州要显得有趣的多。
2008年,爱米前往北京,入职《城市画报》杂志,成为了该杂志驻北京的编辑。彼时的北京,正值2008年奥运会,呈现出空前的热闹,并成为了全国的文化中心。四年后,因为空气质量堪忧,爱米又搬回了广州。之前在充斥着艺术展览、讲座、摇滚演出的北京,爱米每周末都在赶场。回到广州之初,她稍微有些不适应。直到近一两年,广州政府开始进行一些街区改造,为原先安静的老街区注入了新的活力,与此同时,广州本地的居民也在寻求新的活力与变化,至此,本土的艺文活动再次逐渐冒头。爱米
身为杂志主编的爱米,偏向关注历史文化的发展,在自己的杂志《水象》每期的发布之际,也会积极地筹办从音乐会到小型展览等大大小小的线下活动。爱米身边也有不少积极推动本土艺文活动的朋友。即使如此,面对当前广州的文化场景,爱米也提出了自己的担忧:“虽然活动多是一件好事,但当前广州可以欣赏的内容还是偏少了,依旧有很多可以进步的地方。” 作为一个高度互联网化的时代,人们可以通过网络去拓宽自己的观察与欣赏的范畴,不应该止步于本地创作的一亩三分田内。而爱米所负责的《水象》也是一本高度网络协作化的风格志:每一个参与《水象》的协作者,从受访者、作者、摄影师到设计师,都分布在国内外不同的城市。
广州是中国最早对外开放并从未关闭的一处贸易通商口岸,它是全国最大的贸易港。不仅如此,伴随着港口的开放,广州更成为了中西文化宗教的交流重地。各国的传教士和僧侣通过广州来到中国。这座城市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和枢纽之一,其商贸的繁盛曾一度达到巅峰。也因此在历史上,广州的经商业与制造业一度经久不衰。对城市历史感兴趣的爱米,意识到广州作为一个制造业的中心,相比于北京上海,在文化方面并不突出,甚至没有什么优势;但另一方面,回望本土的历史,依旧能够发现本土文化当中值得挖掘的内容,并帮助她认识这座城市以及城市里的人。
“广州的本地性很吸引人。但是本地性对每个人来说又是不一样的。人、空间、历史、文化,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沉淀,它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即使曾生活在北京和深圳,因为工作有时也会往返上海,但我没有觉得广州要变成北京或者上海,广州就是作为广州就好了。”另一方面,由于产业化的集成,以及改革开放带来的一系列风潮,在城市的状态上,广州依旧能够比内陆城市走得更快。
因为所从事的工作并不和广州本身有太多的关系,所以有时爱米也会思考,自己与这座城市的关系是什么样的?然而关于答案,无论在时间的维度还是空间的维度上,都在随着人与城市的变化,而不断地延伸与扩充。爱米说,也许再过很多年,自己才能更好地回答这个问题。
奥尔罕·帕慕克曾在《伊斯坦布尔》中提及过自身与城市的关系:“我依附于这个城市,只因她造就了今天的我。 ”即使不同于奥尔罕生长于伊斯坦布尔的背景,当我们走近每一位生活并工作在这座城市的艺文工作者时,也可以瞥见一种共生与融合的隐秘关系。广州这座城市,并不会为选择来到这里生活的人给予任何必须要「本地化」的宣扬与压力。反之,这座城市面对人们的态度,宛如它的气候一样,潮湿氤氲,以一种温柔的方式,将尼采在一百多年前说过的那句——“成为你自己”浸润到人们的生活中。



